祸 事

　　李劼人低调办事，在“小雅[XiaoYa]”开张的头一天，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用毛笔正正楷楷地书写了一条店规：“概不出售酒菜，堂倌决不喊堂”，然后贴于墙上。这样做的目的，一则是因为“小雅[XiaoYa]”属于私房菜性质，即老板自兼厨师，人手太少而决不降低品质；二则是因为，“小雅[XiaoYa]”请的堂倌是成都[ChengDu]师范大学生[XueSheng]钟朗华，李劼人一直在资助这名学生[XueSheng]。不让他像成都[ChengDu]市一般餐馆[CanGuan]的堂倌一样，每上一道菜就长声幺幺地喊堂报菜名，是为了照顾学生[XueSheng]的颜面，也是让“小雅[XiaoYa]”区别于一般餐馆[CanGuan]，有清静稚雅的就餐环境。

　　然而，因为李劼人特殊的身份——留洋学生[XueSheng]、作家兼教授而开餐馆[CanGuan]，因此在1930年秋，成都[ChengDu]的几家报纸还是刊出吸引眼球的新闻。“小雅[XiaoYa]”也为当时的“五老七贤”所津津乐道。刘咸荣（豫波），四川高等学堂成都[ChengDu]分设中学的校长、李劼人的恩师当然常来“小雅[XiaoYa]”品尝学生[XueSheng]的手艺。南门二巷子父子同榜（举人）的严伯谐、书法家颜楷等都以去过“小雅[XiaoYa]”为荣。时任《川报》社长宋师度、成都[ChengDu]大学校长张澜纷至沓来，为“小雅[XiaoYa]”捧场。乐得李劼人夫妇笑逐颜开，脸上大放红光。

　　不久，“小雅[XiaoYa]”成了成都[ChengDu]市文化界人士常常光临的地方。

　　然而，“小雅[XiaoYa]”餐馆[CanGuan]最终夭折于兵痞和土匪的“绑票”事件中。

　　在那个动荡不安的社会，看到“小雅[XiaoYa]”火爆，有人打起了歪主意。李劼人夫人杨叔捃回忆说：“我们[WoMen]的泡菜也做得讲究，买的人天天排队。有人造谣说我们[WoMen]发财了，因此惹起了匪人的注意，才绑架了李远岑。”

　　李远岑是李劼人的大公子，那年才3岁，被川军的一个旧军长连长串同匪人绑架了。为了救回儿子，李劼人好不容易找到了当时成都[ChengDu]市宪兵部的一个谍察、袍哥大爷邝瞎子居中调停斡旋。整整经过了27天的讨价还价，凑的凑，借的借，李劼人夫妇一共用了一千个银元，才将儿子赎回来。

　　这一场晴天霹雳，让李劼人夫妇彻底垮了，“小雅[XiaoYa]”也被迫关闭了。

　　然而正是这一场惊恐，却使作家李劼人，得以近距离观察、深切感受了民国成都[ChengDu]底层社会的昏暗复杂，而袍哥大爷邝瞎子的言谈举止及身世经历，后来成为了其名著《死水微澜》中罗歪嘴的人物原型。

　　海 椒

　　李劼人他们一帮成都[ChengDu]少年美食家最惬意的光景，应在留学法国时节。

　　成都[ChengDu]同乡、法国同学、少年中国学会会员李璜曾在台北《传记文学》杂志190期《李劼人小传》中记述：

　　其寡母能做一手川菜，有名于其族戚中。故劼人观摩有素，从选料、持刀、调味以及下锅用铲的分寸与掌握火候，均操练甚熟。后来到了巴黎[BaLi]，在四川同乡中好吃好谈，不忘“成都[ChengDu]沃野千里”，天府之国的中心城市，米好，猪肥，蔬菜品种多而味厚且嫩，故成都[ChengDu]之川味，特长于小炒，而以香、脆、滑三字为咀嚼上品……成都[ChengDu]茶馆特多，而好友聚谈其中，辄历三小时不倦。我辈自幼生长其中，习俗移人，故好吃好谈，直到海外留学，此习尚难改掉。而劼人、太玄两个成都[ChengDu]青年，不但会吃，而且会做川菜，因之我们[WoMen]都尊之为“大师傅”。每聚，劼人与太玄轮流主厨，我姐则为下手，我与黄仲苏因法语比较好，与小菜场和猪肉店打交道，照单选择，剔肥搭瘦，颇费唇舌。

　　李璜胞姐李琦，时在巴黎[BaLi]艺术学院学绘画，在拉丁区租了一所公寓房子，每周末或周日，几个成都[ChengDu]少年都要跑来聚会，自己动手，其乐融融，各家亮出自己的拿手菜，或红烧或小炒，砰砰一阵乱响，便有热腾腾川味端上来。结结实实地痛饮之后，又开始精神聚餐，各自又亮出自家的诗词或绘画，相互品评，浪漫地标榜为文艺沙龙。李璜说：“每聚必到者，忆为李劼人、李哲生、周太玄与黄仲苏。徐悲鸿与常玉两位画家，偶听见劼人或太玄要做拿手好菜时，也欣然参加餐会。”

　　李璜则要为这样的聚餐会办理采购，他跑得屁颠颠地，并快活着：

　　四川人好吃辣椒[LaJiao]，但成都[ChengDu]人不吃生拌辣椒[LaJiao]，而要以做豆瓣酱，或用烧酒与盐浸泡久之，然后调料之用。但做豆瓣与泡酒辣椒[LaJiao]所用之大红辣椒[LaJiao]，一次去非买一二斤不可，在半世纪前巴黎[BaLi]人都不大吃辣椒[LaJiao]，只偶尔在拌生菜时放一二丝红辣椒[LaJiao]。长条粗壮的红辣椒[LaJiao]，都是从西班牙输入，只有少量。在小菜场菜摊偶见十余根，价虽不贵，我一下买完，还问再有否？则卖者必大惊，问我家里有好多电灯罩？要这样多的长红辣椒[LaJiao]来做装饰么？原来巴黎[BaLi]人买长红辣椒[LaJiao]，每以之吊在灯罩下面，用作点缀光景的。我只有再找西班牙人，与他订购，专门输来。西班牙红辣椒[LaJiao]，既肥且辣，劼人用以做菜，夸称色味俱佳。

　　在李璜的回忆中，采买的过程也是饶有兴趣的事情：

　　一次，劼人忽发奇想，要烟熏兔肉，巴黎[BaLi]人则喜欢吃红烧兔肉，以红油焖出，甚为爽口，但劼人要照成都[ChengDu]吃法，烟熏凉拌，如棒棒鸡一样，用以下酒。劼人要用落花生的外壳来熏，认为这样才香。这一购办落花生的差事，又把我跑苦了！法国不产花生，我亦不知其洋名称，图画捉拿，才在巴黎[BaLi]郊外找到。吉卜赛人称之为“瓜瓜里赤”。我买得的花生斤两也不多，劼人视为珍宝。

　　李劼人在成都[ChengDu]分设学堂丙班读书时，被同学称为“精公”，对个人形象相当注重，他这样考究的生活态度也表现在食道与文学上了。落花生，燃烧花生壳的烟雾，化为了久久飘浮关于成都[ChengDu]故乡的思念。